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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0章《江清月近人》:十年之约已过半(2 / 2)


  一男一女渐渐远去,顾氏看了眼那个不知根脚的少女背影,似有所悟,转头瞥了眼身后大门那边,她从青峡岛带回的貌美婢女,然后姗姗而行,走回大门,拧了婢女耳朵一下,笑骂道:“不争气的玩意,给一个乡野少女比了下去。”

  妙龄婢女其实姿色颇为出彩,便有些无辜。

  陈平安带着名为岑鸳机的京畿少女,一路往南返回群山,一路上并无言语交流。

  少女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这个朱老神仙嘴中的“落魄山山主”。

  只是她看来看去,也没看出门道,便有些失望。

  本以为是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,不然就是位名士风流的儒雅男子。

  哪里想到,会是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,瞧着也没比她大几岁嘛。

  一路上,陈平安走在前边,松开马缰绳,反复思量着崔东山留给自己的那封信。事关重大,加上有些事情,顺着某条脉络,能延伸出去千万里,以至于他全然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位脚力不济的少女。

  等到陈平安回过神,已经身在大山中,这才转过头去,发现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头紧蹙,但是从头到尾,都没有吭声。

  陈平安歉意道:“对不起,想事情想出神了。”

  岑鸳机抿起嘴唇,仍是一言不发。

  她心中愤愤,想着这个家伙肯定是故意用这种蹩脚法子,以退为进,好假装他与那些登徒子不是一类人。

  她一定要多加小心!到了落魄山,尽量跟在朱老神仙身边,莫要遭了这个陈姓年轻人的毒手!只要见到了老神仙,她应该就安全了。

  陈平安见她不说话,只得问道:“会骑马吗?”

  她摇头。

  会也不骑!天晓得这个看似憨厚实则油滑的浪荡子,是不是借此机会,偷看那些登徒子都想看到的画面?

  山上人,真是城府深沉,比京畿那些心计肤浅的色坯,实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。

  少女不断告诫自己:岑鸳机,你一定要小心啊。

  陈平安哪里知道这个少女此刻的脑子想岔了十万八千里,便说道:“那咱们就走慢点,你要是想休息,就告诉我一声。”

  瞧瞧,先做恶人,再来柔情,环环相扣,层出不穷的手段。

  少女愈发肯定,这个家伙,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好东西。

  陈平安总觉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,有些古怪深意。

  转过身,牵马而行,陈平安揉了揉脸颊,怎的,真给朱敛说中了?如今自己行走江湖,务必小心招惹风流债?

  陈平安摘下养剑葫,喝了口酒,犹豫要不要先让岑鸳机独自去往落魄山,他自己则去趟小镇药铺。

  一见到那人喝酒,少女环顾四周,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岭,她有些欲哭无泪,该不会是这个家伙要打着醉酒的幌子,做那歹事吧?

  陈平安吃一堑长一智,察觉到身后少女的呼吸絮乱和步伐不稳,便转过头去,果真看到了她脸色惨白,便别好养剑葫,说道:“停步休息片刻。”

  岑鸳机一看到那家伙喝过了酒,放好了酒葫芦,果然就要出手了!

  她一下子哭出声,掉头就跑,晃晃悠悠,慌不择路。

  陈平安挠挠头,喃喃道:“走到一半,想家了?”

  陈平安叹了口气,只得牵马缓行,就想着总不能将她一个人晾在深山中,要不就将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,让她独自回家一趟,什么时候想通了,再让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。

  陈平安刚要提醒她走慢些,结果就看到岑鸳机一个身形踉跄,摔了个狗吃屎,然后趴在那边号啕大哭,反复嚷着不要过来,最后转过身,坐在地上,拿石子砸陈平安,大骂他是色坯,不要脸的东西,一肚子坏水的登徒子,她要与他拼命,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……

  陈平安蹲在远处,捂着额头。

  陈平安站起身,轻轻跺脚,无奈道:“魏檗,帮个忙!我知道你在看着这边,笑话看够了吧?”

  转瞬之间。

  一袭白衣、耳垂金环的魏檗潇洒出现,山间清风流转萦绕,衣袖飘摇如水纹。

  陈平安再也不看那个少女,对魏檗说道:“麻烦你送她去落魄山,再将我送到真珠山。这匹渠黄也一并带到落魄山,不用跟着我。”

  魏檗忍着笑,打了两个响指。

  陈平安独自一人,已经来到真珠山之巅。

  魏檗则陪着那个伤心至极的少女来到落魄山的山脚,那匹渠黄率先撒开蹄子,登山。

  一身泥土的少女惊魂不定,还有些晕眩,弯腰干呕。

  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,抬头望向落魄山高处,微笑道:“岑鸳机,能够把陈平安当做浪荡子,你也算独一份了。”

  少女后退几步,小心翼翼问道:“先生你是?”

  寻常人,哪里有资格知晓一位大骊山岳正神的名讳。

  魏檗笑而不语,率先登山。

  少女犹豫了一下,拉开一段距离,默默跟在这位白衣神仙的身后。

  到了朱敛和郑大风的院子,魏檗幸灾乐祸,将此事大略说了一遍,郑大风捧腹大笑,朱敛抹了把脸,悲从中来,觉得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。

  岑鸳机见着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,才放下心来。

  只是不知道为何,三位世外高人,如此神色各异。

  陈平安走下真珠山,去了小镇,这次总算没有吃闭门羹,被那个名为石灵山的少年领着走到了后院。

  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,依旧是抽着旱烟在那儿吞云吐雾。

  陈平安没来由想,这般场景,一百年,一千年,还是一万年了?又想起当年自己选中落魄山后,为何说及姚老头时,眼前这位老人,会流露出那副神色?

  陈平安心间有太多问题,想要跟这位老人询问。因为杨老头必然知道答案,就看老人愿不愿意说破,或者说肯不肯做买卖了。但是到最后,陈平安开口所问的不过是一句:“郑大风以后怎么办?”

  杨老头淡然道:“等等看。”

  陈平安不再言语,只是安静坐着。

  老人也不赶人。

  不久就下起了蒙蒙细雨,很快雨越下越大。

  陈平安跟那个不情不愿的药铺少年石灵山,借了一把雨伞。

  陈平安站在药铺门口的屋檐下,驻足看了许久的冷清街道,然后一步跨出,走入雨中。

  离开了杨家药铺,去了趟那座既未毁弃也没启用的老旧学塾,陈平安撑伞站在窗外,望向里边。

  耳畔似有琅琅书声,一如当年自己年幼,蹲在墙根旁听先生讲课。

  离开了学塾,去了龙尾溪陈氏创立的新学塾,远比旧学塾更大,陈平安在牌坊楼外停步,转身离开。

  走过家乡俗称螃蟹坊的那处地方,有圣人亲笔的四块匾额,儒家的“当仁不让”,佛家的“莫向外求”,道家的“希言自然”,兵家的“气冲斗牛”,陈平安仰头望去,绕行一圈。

  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,这几块匾额被大骊朝廷以秘术层层拓印,剥离了所有曾经蕴含其中的精气神,这几桩机缘,又不知花落谁家。

  其间仰头看着那个“希”字,想到崔东山在信上所说,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,思绪悠悠。

  之后经过了那座铁锁井,如今被私人购买下来,成为禁地,已经不许当地百姓汲水,在外边围了一圈低矮栅栏。

  陈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铁链的蜂尾渡青年,宫柳岛刘老成的弟子,一个身材高大、性情温和的黑衣青年,不单单是自己如此觉得,就连裴钱都觉得他是个好人,想必真是好人了,后来陈平安之所以胆敢涉险登上宫柳岛,多亏了他——总觉得能教出这么个弟子的野修刘老成,不至于坏到烂肚肠,事实证明,陈平安赌对了。不过与刘老成的勾心斗角,每每事后想起,仍是会让陈平安心有余悸。

  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,不知为何,此时此刻站在围栏外看着那口水井,有点像是当初在倒悬山,远远看着那道去往剑气长城的“天门”,那里有一个坐在石碑顶部的抱剑汉子,一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。陈平安远游各地,觉得唯一能够跟脚下这座小镇比拼藏龙卧虎的地方,估计就只有倒悬山了,作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,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笔。

  陈平安仰头望天。

  收回视线后,去远远看了几眼分别供奉有袁、曹两姓老祖的文武二庙,一座选址在老瓷山,一座在神仙坟,都很有讲究。

  陈平安没有靠近祠庙,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么去的老瓷山,与它相距极远。不过在修缮一新的神仙坟那边,陈平安逛了很久,许多菩萨、天官神像都已让大骊的能工巧匠,一尊尊一座座,重新竖立起来,修旧如新,不过尚未彻底完工,还有许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。

  据说大骊朝廷打算继续扩建文武庙,然后将佛家菩萨、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祠庙内,到时候此地的文武庙,虽是县城祠庙,却会是整个大骊最恢宏壮观的文武庙,届时达官显贵必然会络绎不绝地前来烧香敬神。

  其实最早是陈平安托付阮秀帮忙出钱修缮神像,搭建屋棚,不过很快就被大骊官府接管过去,此后便不允许任何人插手。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,陈平安当年还丢入过三枚金精铜钱,虽然如今急需此物,他却没有半点想要追寻线索的念头,若是还在,就是三份香火情,若是给稚童、村民无意间撞见了,成了他们的意外之财,也算缘分。不过陈平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,毕竟前些年当地百姓,上山下水,翻箱倒柜,掘地三尺,就为了寻觅祖传宝贝和天材地宝,然后拿去牛角山包袱斋卖了换钱,再去龙泉郡城买豪门大宅,增添丫鬟仆役,一个个过上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。

  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般做就是错了,只是觉得即便要卖,也该晚一些出手,同样是一件仙家器物,晚卖几年,翻几番都有可能。

  牛角山包袱斋为何要与清风城许氏一样,当初主动撤出龙泉郡,放弃一座耗资巨大的仙家渡口,白白为大骊宋氏做嫁衣裳?

  陈平安一开始,是觉得包袱斋押注押错了,押在了朱荧王朝身上,现在看来,极有可能是当初低价收购了太多的小镇宝贝,所赚神仙钱,已经多到了连包袱斋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的地步,所以当东宝瓶洲中部形势明朗后,包袱斋就权衡利弊,用一座仙家渡口,为各处铺子向大骊铁骑换取一张护身符,就等于和大骊宋氏多续上了一炷香火,从长远来看,包袱斋说不定还会赚更多。

  陈平安觉得自己这个想法,多半就是真相了。

  与官家做偏门生意,来钱快,去也快,终非正道。至于如何做不偏财的买卖,如今陈平安自然也不清楚,想必老龙城孙嘉树、珠钗岛刘重润这几位,比较清楚里头的规矩,将来有机会可以问一问。

  神仙坟格局变了许多,故地重游,许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,以往去不得的地方,却已经有了凉亭、观景台。

  陈平安在一座翘檐小亭子中歇脚。

  匠人的众多帮手当中,夹杂着不少当年迁徙到龙泉郡的卢氏遗民,陈平安当年见过许多刑徒,因为落魄山建造山神庙和烧香神道,就有刑徒的身影。比起当年,如今在神仙坟忙碌打杂的这拨遗民,多是少年和青壮,依旧言语不多,只是身上没了最早的那种心如死灰,大概是年复一年,在苦日子里边各自熬出了一个个小盼头。

  于禄,谢谢,一位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,一位是山上仙家的天之骄子,不能说是漏网之鱼,其实是崔瀺和大骊娘娘各自拣选出来的棋子,一番幕后交易往来,结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书院的学子。

  于禄跟高煊关系很好,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,一个流亡他乡,一个在敌国担任质子。

  至于谢谢,前些年确实是给崔东山欺负惨了。

  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会插手他陈平安和裴钱的事情,陈平安也不会仗着自己是崔东山的“先生”,就指手画脚。

  如何对他人给予善意,是一门大学问。

  不是“我觉得”三个字,就可以弥补所有因为好心办坏事带来的后果。

  当初与马苦玄厮杀的地方,格局大变,外人已经无法涉足。魏檗提过一嘴,神仙坟和老瓷山两地,白天随便游览,并无禁忌,只是晚上阴阳家和墨家大修士就会出现,设置阵法,负责牵连山根水运,到时候就不适合夜游了。

  没能重返那处与马苦玄拼命的“战场遗址”,陈平安有些遗憾,沿着一条经常会在梦中出现的熟悉路线,缓缓而行,走到半路,蹲下身,抓起一把泥土,停留片刻,这才重新动身,去了趟并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铸剑铺子。听说有位被风雪庙驱逐出门的女子,认了阮邛做师父,在此修行,顺便看守“祖业”,连握剑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,就为了向阮邛证明与以往做了了断。陈平安沿着那条龙须河缓缓而行,注定是找不到一颗蛇胆石了,机缘稍纵即逝。陈平安如今还有几颗上等蛇胆石,五颗还是六颗来着?倒是普通的蛇胆石,原本数量众多,但如今所剩不多。

  陈平安没有就此返回落魄山,而是跨过那座早已拆去桥廊恢复原貌的石拱桥,去找那座小庙。当年庙内墙壁上,写了许多的名字,其中就有他陈平安、刘羡阳和顾璨的,三人扎堆在一起,写在墙壁最上头的一处空白处,梯子还是刘羡阳偷来的,木炭则是顾璨从家里拿来的。结果陈平安走到那边,发现供人歇脚的小庙没了踪迹,好像就从未出现过,这才记起已经被杨老头收入囊中,就是不知道这里头又有什么名堂。

  回到龙须河畔,陈平安顺流而下。对面的道路,已经拓宽为龙泉郡驿路之一,曾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的离乡之路,最早的时候,身边就只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。他一路照顾着小姑娘,走过青山绿水。可事实上,何尝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撑着泥腿子少年小师叔的心境,才让他能够远游他乡,一直没有放弃。

  陈平安路过一座被大骊朝廷纳入正统的水神祠庙,几无香火,名分也怪,好像只是有了金身和祠庙,连别国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,因为连一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,到现在都没几个人搞得清楚,这到底是座河神庙,还是座神位垫底的河婆祠。倒是再往下那条铁符江的江神庙,建造得无比壮观,小镇百姓宁肯多走百余里路途,去江神娘娘那边烧香祈愿。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,听小镇老人讲,祠庙那位娘娘塑像,长得实在是太像杏花巷一个老姨婆年轻时候的模样了。老人们,尤其是街巷老妪,一有机会就跟晚辈使劲念叨,千万别去烧香,容易招邪。

  陈平安没有走入那座破败的水神祠庙,而是继续往下,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铁符江江神庙。

  铁符江如今是大骊头等江河,神位尊崇,故而礼制规格极高,比起绣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筹,因为龙泉如今是郡,所以由郡守吴鸢出面,否则就是应该由封疆大吏的刺史,每年亲自来此祭奠江神,为辖境百姓祈求风调雨顺,无旱涝之灾。反观绣花、玉液两条江水,一地太守亲临江神庙,就足够了,偶尔事务繁忙,让佐属官员祭奠,都不算是什么冒犯。

  陈平安走远之后,他身后那座没有匾额的祠庙内,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,涟漪阵阵,水雾弥漫,露出一张年轻妇人的容颜,她唉声叹气,愁眉不展。香火几无,让她忍不住怨天尤人,只是骂了一会儿,就没了以往在杏花巷骂人的那份心气,真是饿治百病。

  陈平安加快步伐,越走越快。

  最后终于开始六步走桩,已经放下《撼山谱》三个拳桩足足三年没有练习,略微生疏。

  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说法,如今陈平安的身体状况,有好有坏。好的是武夫体魄,在书简湖沉寂三年,根本底子,依旧无碍,加上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凌空三次“指点”,裨益极大,不然估计陈平安真要走着进入青峡岛,躺着离开书简湖。

  只是修道一事,可谓命途多舛。碎去那颗金身文胆后,后遗症极大,而当初打造五行之属的本命物,成为重建长生桥的关键。

  这与品秩高低也息息相关,崩坏之后,那就是品秩越高摔得越重,碎后重建,难上加难,这就使得赶紧炼化第三件本命物,成了燃眉之急。

  所以崔东山改变了初衷,他留在竹楼的那封密信建议陈平安这位先生,五行之土的本命物,还是选取当初陈平安已经放弃的大骊新五岳土壤。崔东山并未细说缘由,只说让先生信他一次。作为大骊“国师”,一旦吞并整座东宝瓶洲,让一洲成为大骊一国之地,选取哪五座山头作为新五岳,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,例如大骊本土龙泉郡,披云山晋升为北岳,整座大骊,知晓此事之人,连同先帝宋正醇在内,当年不过一手之数。

  中岳正是朱荧王朝的旧中岳,不但如此,那尊迫于大势,不得不改换门庭的山岳大神,依旧得以维持祠庙金身,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成为一洲中岳。作为回报,这位“原封不动”的神祇,必须帮助大骊宋氏,稳固新河山的山水气运,任何辖境之内的修士,既可以受到中岳的庇护,但是也必须受到中岳的约束,不然,就别怪大骊铁骑翻脸不认人,连它的金身一起收拾。

  墨家豪侠许弱,亲自负责此事,坐镇山岳祠庙附近。

  届时阮邛也会离开龙泉郡,去往新西岳山头。新西岳,名为甘州山,与风雪庙相距不算太远,一直不在当地五岳之中,此次算是一步登天。

  而一拨大骊头等供奉,皆是金丹、元婴这类地仙修士,会去往名为碛山的那座新东岳,一同巡视边境,防止在各地负隅顽抗的亡国修士破坏当地山水。

  至于南岳,范峻茂,会是那边的山岳正神。关于大骊新南岳的选址,崔东山卖了一个关子,说先生可以拭目以待,到时候就会明白何谓“积土成山”了。

  崔东山在信上坦言,他会借此机会,早早从其余新四岳的山根上刨土,读书人的事,能叫偷吗?再说了,即便先生最终仍是不愿选取山岳五色壤,作为下一件本命物,一箩筐一箩筐的珍稀土壤,至少也该装满一件方寸物,这就是好大一笔小暑钱,趁着如今看管不严,不要白不要。至于北岳魏檗那边,反正先生你与他是穿一条裤子的,客气作甚?

  陈平安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那座气度森严的江神庙。

  此处香火不是太旺盛,比不得埋河水神庙,大半夜还有千余香客在外等候,苦等入庙烧香,毕竟龙泉郡一带,百姓还是少。等到龙泉由郡升州,大骊朝廷不断移民来此,到时候这座大骊江神庙的热闹场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。

  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步入其中,古柏郁郁,多是从西边大山移植而来。

  到了主殿那边,陈平安跨过门槛,抬头望向那座彩绘泥塑神像,高四丈,栩栩如生,彩带萦绕,似要飞升。

  金身神像的高矮,很大程度就意味着一位神祇在一国朝廷内的山水谱牒位次的前后。像先前陈平安路过的那座祠庙,神像高不过一丈余。

  陈平安知道此间秘事。

  这位江神娘娘本名杨花,曾是大骊娘娘的贴身侍女,怀抱一把金色长穗的古剑,只是后来不知为何,舍了人身,死而为神,成为这条江水的神灵。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,自塑神祇金身的时候,曾经引来异象,金身品秩极高,使得大骊朝廷极其重视,先是将河升江,再将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。

  陈平安既没有请香烧香,也没有做出任何礼敬举动,待了片刻,就离开大殿,走出占地广袤的祠庙,原路返回。

  从头到尾,江神庙气象寂然,唯有香火袅袅。

  陈平安这次没有劳驾魏檗,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,已是第二天的暮色里,其间还逛了几处山头。当年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,阮邛建议他购买山头,陈平安带着窑务督造署绘制的堪舆图,独自走遍群山,最后挑中了落魄山、真珠山在内的五座山头。如今想来,真是恍若隔世。

  陈平安登山后,先去了趟竹楼,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总不能每天都躲着老人。再说了,老人真要揍他,也躲不掉。

  陈平安在一楼写了几封信,打算分别寄去山崖书院、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、梳水国宋雨烧所在山庄。其中寄给顾璨的那封信,还要顾璨帮忙捎话给珠钗岛刘重润。至于寄给刘志茂的飞剑传讯,则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红酥的处境。

  刘志茂大难不死,如今不但已经安然走出宫柳岛水牢,重返青峡岛,并且摇身一变,与刘老成一样,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,并且排名第三。当年对青峡岛落井下石的书简湖诸多势力,估计要吃不了兜着走。至于青峡岛内的弟子、供奉,更要吃挂落,例如那个万般谋划都以师父刘志茂必死作为前提的聪明人——素鳞岛金丹修士田湖君。

  所以老话说的做人留一线,还是很有道理。

  最后一封信,是写给桐叶洲太平山钟魁的,需要先寄往老龙城,再以跨洲飞剑传讯。其余书信,牛角山渡口有座剑房,一洲之内,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和势力太弱小的山头,皆可顺利到达。只不过剑房飞剑,如今被大骊军方牢牢掌控,所以还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,这是没办法的事情,换成阮邛,自然无需如此费劲,说到底,还是落魄山未成气候。

  陈平安写过一封封书信,找到裴钱和朱敛,让他们送往牛角山。

  裴钱兴致勃勃,就想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赶路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。

  只是被陈平安制止了,裴钱只好与朱敛一起下山。不过问了师父能否牵上那匹渠黄,陈平安说可以,裴钱这才大摇大摆走出院子。

  本来以为自己只有下次闯荡江湖,才能跟师父讨要一匹小毛驴,不承想如今就能骑上高头大马了,不如以后就别混江湖了吧,骑马在落魄山周边逛荡,不也算走江湖?还不用碰着那么多不喜欢的坏人,饿了就能跑回落魄山,不愁吃不愁穿,这样的江湖,小归小,可她很中意啊。

  郑大风已经不在山上,说是去龙泉郡城那边结几笔账,然后再来落魄山长住。估计郑大风是跟酒楼客栈欠了一屁股债,这不,跟朱敛借了钱,至于还不还,什么时候还,天晓得。

  那个名叫岑鸳机的少女,当时站在院子里,手足无措,满脸涨红,不敢正视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。

  陈平安自然不会介意那点误会,说实话,起先一番自作多情,误以为朱敛一语中的,不承想很快被天真少女当头一棒,陈平安还有点失落来着。

  倒不是陈平安真有花花肠子,而是世间男子,哪有不喜欢自己模样周正、不惹人厌?

  陈平安也没有故意冷落岑鸳机,再次将先前龙泉郡城岑家门口的言语说了一遍,既然到了落魄山,要在这里习武,规矩必须得有,最好先与朱敛一一问清楚,然后只要在规矩之内,再做什么说什么,便没了忌讳,而且即便将来受了责罚,觉得自己没有错,也不用担心,可以直接找他陈平安讲道理,绝对不会有人拦阻,只要她讲得对,陈平安就认她的理。

  岑鸳机迷迷糊糊,点了点头,还是不说话。

  她既宽心又忧心,宽心的是落魄山不是龙潭虎穴,忧心的是除了朱老神仙,从年轻山主、山主的开山大弟子再到那对青衣、粉裙小书童,都与她心目中的山上修道之人,差了很多。唯一一个最符合她印象中仙人形象的“魏檗”,竟然还不是落魄山上的修士。

  至于那个名叫石柔的老头子,不爱说话,更是古怪,瞧着就瘆人。

  岑鸳机心中叹息,不管了,还是安心习武吧。

  陈平安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一起走向竹楼那边的崖畔石桌。

  粉裙女童坐在陈平安身边,位置靠北,如此一来,便不会遮挡自家老爷往南眺望的视野。青衣小童则坐在陈平安对面。

  一伸手,粉裙女童便掏出一把瓜子,与最喜欢嗑瓜子的裴钱相处久了,她都有些像是卖瓜子的小贩了。

  陈平安正色说道:“你们始终没个正式的名字,也不是个事。以后落魄山可能会有个门派,说不定连祖师堂都会有。不过你们的本命名字,你们还是自己藏好,我这些年都没问你们,以后也不会,就算落魄山日后成为了真正的修行山头,同样不会跟你们索要,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撂在这里,以后谁嘴碎,拿这个说事,你们跟我说,我来跟他聊。但是将来可以记录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,终归得有,所以你们有没有喜欢的化名?”

  山川湖泽的精怪妖物,所谓的本命姓名,必须小心翼翼篆刻在心湖、心扉、心田某处。尤其是化作人形之后,这个名字必不可少,等于是“昭告天下”,如同立国的国号。

  山上秘传,若是精怪妖物不愿被“记录在册”,就会被浩然天下的大道所排挤,坎坷不断。许多远离人间的山泽精怪,不谙此道,修行路上又没有人告知此事,导致百年千年,始终无名无姓,跌跌撞撞,破境缓慢,成道极难,不被浩然天下认可。只是一旦真名被修士掌握,精怪妖物就等于被拿捏住一个大把柄。所以陈平安从未询问过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本命真名。

  陈平安突然笑了,自信满满道:“如果你们自己想不好,没关系,我来帮你们取名字,这个我擅长啊。”

  原本还在摇头晃脑嗑瓜子的青衣小童,给雷劈了似的,丢了瓜子在桌上,双手撑在石桌上,哀号道:“使不得啊!我可以自己慢慢想名字啊,老爷你已经如此辛苦了,就别再劳心了……”

  就算是最亲近陈平安的粉裙女童,粉扑扑的可爱小脸蛋,都开始脸色僵硬起来。

  陈平安看了眼青衣小童,又看了眼粉裙女童,问道:“真不用我帮忙?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,别后悔啊。”

  青衣小童赶紧揉了揉脸颊,嘀咕道:“他娘的,劫后余生。”

  粉裙女童怕自家老爷伤心,就假装没那么开心,绷着粉嫩小脸儿。

  陈平安犹不死心,试探性问道:“我返乡路上,琢磨出了好些个名字,不然你们先听听看?”

  青衣小童泫然欲泣:“老爷啊,我听说读书人的学问,用掉一点就少一点,四把剑,初一十五,降妖除魔,老爷你的学识、才情应该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啊,就省着点用吧。”

  青衣小童一头磕在石桌上,装死,只是实在无聊,偶尔伸手去抓起一颗瓜子,脑袋微微歪斜,偷偷嗑了。

  陈平安叹了口气,道:“那行吧,什么时候后悔了,就跟我说。”

  青衣小童脸贴着桌面,朝粉裙女童做了个鬼脸。

  粉裙女童掩嘴而笑。

  陈平安笑脸温柔,揉了揉她的小脑袋。

  返乡路上,陈平安骑马而行,翻看着一枚枚竹简,仔细浏览上边的美好文字,就为了给这两个小家伙取个好听的名字。

  可惜了,英雄无用武之地。

  聊完了正事,两个小家伙起身告辞,跑得飞快。

  陈平安哑然失笑。坐在原地,桌上还剩下青衣小童没吃完的瓜子,陈平安一颗颗捡起,独自嗑着。自己与大骊宋氏签订山头契约一事,朝廷会出动一位礼部侍郎来处理。陈平安拍拍手,掏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,有些犹豫。

  魏檗说过,福禄街李氏虽然底蕴不浅,可是李氏老祖当初强行破开金丹瓶颈,一举跻身元婴,耗费了大量家底。而且这位相对外边修士而言“极其年轻”的元婴修士,在骊珠洞天的禁制破开后,习惯了早年那种小天地,如今重归大天地,当年的惠泽反而是祸事了,根基太浅,境界太高,以至于形成了海水倒灌的险峻形势,需要消耗神仙钱来筑造堤坝,防止阴煞浊气源源不断的侵袭。

  除此之外,李氏如今在大骊京城那边接手了一栋落魄王侯子孙的大宅子,诸如此类,开销极大,所以李家现在是真缺银子。

  最早小镇上的福禄街、桃叶巷那四大姓十大族,已经大变样。

  一些已经迁了出去,然后就杳无音信,一些已经就此沉寂,不知是蓄势,还是在不为人知的幕后谋划中伤了元气,而一些当年不在此列的家族,例如桃叶巷谢氏,由于蹦出个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老祖宗,如今在桃叶巷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大族。

  二楼那边,老人说道:“明天起练拳。”

  陈平安应了一声,站起身,去了竹楼后边的小池塘。池水清澈见底,魏檗开辟出这方小塘后,这源头活水,出处可不简单,直接来自披云山,之后就将那颗金莲种子丢入其中。

  陈平安蹲在一旁,伸手轻轻拍打地面,笑道:“出来吧。”

  一个莲花小人破土而出,身上没有半点泥泞,咯咯而笑,拽着陈平安那袭青衫,一下子坐在了陈平安肩头。

  陈平安已经跟魏檗说过,让他帮着照看莲花小人。魏檗当时眼神恍惚,只是点头。

  看了一会儿小池塘,当然没能看出一朵花来。

  陈平安站起身,带着莲花小人走向一楼,这里算是陈平安的正式住处。

  许多物件都留在这边,陈平安不在落魄山的时候,粉裙女童每天都会打扫得纤尘不染,而且还不允许青衣小童随便进入。

  陈平安坐在桌旁,蓦然而笑,当下依旧青衫,那就再做一回账房先生,仔细盘点一下如今的家当?

  莲花小人跳到桌上跑来跑去,查看桌上的物件和书籍是不是摆放整齐了,瞅得一丝不苟,稍有不齐整,就要轻轻搬动,十分忙碌。

  陈平安突然瞥见桌上的一只印章盒,打开后,里边是一方私章,数次游历,都未随身携带,误打误撞,大概算是落魄山如今的镇山之宝了。

  陈平安高高举起印章,上面篆刻着三个字:陈十一。

  陈平安将这枚印章横放在桌上,下巴枕在叠放的双臂上,凝视着印章底部的篆文。

  陈平安坐起身,手腕拧转,驾驭心神,从本命水府当中“取出”那枚本命物的水字印,轻轻放在一旁。

  两枚印章,终于都不再形单影只了。

  陈平安重新趴在桌上,自言自语道:“希望有朝一日,当有人以不讲理与我讲理之时,先问过我的拳与剑答不答应。只是如今拳法也不高,剑术也不成,十年之约已经过半了,怎么办呢?”

  就在此刻,背后鞘内剑仙,如点睛之龙,作壁上鸣。